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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孟中文:窑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1年01月19日 浏览:2946 非原创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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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如墨:“你能做出那样的黑陶吗?”

如墨听了一愣,停下手里的刻刀。他正在雕刻一件黑陶花瓶坯。瓶坯半干的样子,雕刻时须小心地拿捏着分寸,不然,手重了可能捏坏,手轻了雕不出想要的镂空花……

如墨看着手里的瓶坯,沉吟良久答:“能,也不容易。”

“现代科技那么发达,还不容易?”

如墨不语,依然低头看着花瓶坯。后来我想,我问得可能有些外行。

自从在日照莒县博物馆见到那个四千五百多年前的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后,我一直很感慨,也有很多疑问。

史料告诉我们,四千五百多年前约是三皇五帝时期,是新石器时代,那时人们构木为巢、钻木取火,刚开始懂得吃熟食,生产工具多是石器的……倘若如此,是用什么工具、什么燃料、什么样的窑洞烧制出来的?既然叫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,当然是像蛋壳一样薄和易碎的陶器,何况还雕有镂空花,做的时候要怎样的专注和十二万分的小心?还有,做出这个杯的,又是一个怎样的人?在什么状态和环境下做出的?我不由得想起山东成武县的泥塑家康志敏。他是个农村聋哑人,工作室就在一座废弃的村小学里。我常和朋友谈论,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,康志敏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泥塑家,是因为他远离城市、远离尘嚣,在农村一隅少受世俗熏染。还因为他是聋哑人,在不方便与人交流的同时也少受别人的影响和干扰,所以他能沉下心来创作。他手下的人物充满生命的活力和张力,多呈单纯、欢喜状,那是来自泥土的质朴和自信,来自他内心的安宁和自足,那是他心灵的再现。

他天天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,是平静的、幸福的、快乐的。

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不会也是一个残疾人的成就吧?要么是像凡·高那样的艺术疯子?我不愿意这样推测,我更愿意相信它是身心正常的艺术家的作品。

我又问:“你尝试着做过吗?”

如墨又是一愣,可能我的问题一下刺着了他。

认识如墨多年,在他面前我都是想啥说啥,他应该能理解,这个问题既是问他又是问所有制陶人的。我认为,即便我不问,他也早该自问了。面对一件四千五百多年前的精品,震撼后他不该有所行动、有所思考吗?相信他早就去拜见过那个古老而精美的陶杯了。如果没去,如一个佛教徒没叩过长头、没拜过菩萨一样,那还继续制陶干什么!

“就是制出来,也卖不上价去。”如墨答。

嚯!他的意思是没做过?难道制陶仅仅是为了赚钱?话又说回来,倘若真做出经典黑陶,还怕没人欣赏、没人出高价吗?后来我又想,或许他尝试过,却没成功!怕说出来丢人。间或他知道自己真不行,没那本事,连尝试也没敢过。不管怎样说,他从经济价值的回答,我还是很失望。

如墨出身制陶世家,到他这已经四代了。他曾说祖辈制陶多是迫于生活,所以仅做一些灰瓦片、水缸、油罐之类,没做过艺术品。即便他年轻时也是做一些瓦瓦罐罐卖。但随着改革开放,随着人们的生活不断提高,瓦罐已少有人用,在人们追求精神生活的趋势下,他转为黑陶艺术。但一个传承四代的制陶世家,难道不该去挑战自我,不该出几件经典作品吗?我认为如墨是有才气的!他不仅会制黑陶,还会画画、吹埙,在小城颇有名气。记得二十几年前他做出的一批黑陶埙,正因为他的吹奏,一上午在城市公园卖了五十多个。之后,他拿着那些钱高兴地说:“孩子的学费有了。”那时我理解他,一个农村人,拉扯着两个孩子,用黑陶去挣钱,应该!可是现在,他的孩子都已在城市有了工作,他在城里也有了房和车,却仍然谈钱,看重钱,我就有点儿看不起他。

几年前如墨曾送我黑陶四件套——一对22厘米高的花瓶,一个10厘米高的笔筒,一个烟灰缸。这四件陶器最薄的地方有1.5毫米,也是乌黑发亮,用手指轻叩,声音清脆有钢感,尤其镂空的花纹,线条优美似行云流水,那是如墨自己创意的造型。我一直感觉那四件套已经很精美、很有韵致了,但自从见了四千五百多年前的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,我忽然感觉它们摆在博物架上有点儿笨、有点儿粗糙。作为朋友,我实在很想看到如墨的突破与精进。

“你到底尝试过吗?”我有点儿急,追问。

这次如墨没回答,继续着他的雕刻,但我看得出,他的背有些沉重,他拿刻刀的手有点儿哆嗦。他一定没做过,或者做了几次都没成功,我想。

“去你的——”我抬脚踩碎了他正在雕刻的花瓶坯。

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火气。按说,别人怎么对待黑陶艺术,怎么对待钱,和我有什么关系?

如墨看着已成一摊泥的花瓶坯,点燃一根烟猛吸,然后默默蹲在地上收拾。他身边放着三十多把大的、小的、弯的、直的、厚的、薄的刻刀和木槌,难道这些工具都刻不出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那样的精品吗?还是他自己的技艺、境界、心胸不到?像那样一个绝世孤品,到底出自一双怎样的手、怎样的人?法国罗丹那样的,还是意大利米开朗琪罗那样的?我不愿继续停留,扬长而去。

在我眼里,如墨是个有想法、有激情的人。面对1936年由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永在日照两城文化遗址发现的蛋壳陶杯,他一定激动过、难眠过,或许尝试过,毕竟那是几千年前的珍稀器皿啊,无釉而乌黑发亮,胎薄而质地坚硬,其壁最厚不过1毫米,最薄处0.2毫米,仅重22克。专家说其制作工艺之精,堪称世界一绝。尤其那单纯质朴的极致之美,具有极高的艺术性,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,被世界考古界誉为“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的制作”……我宁愿相信如墨尝试过,却没成功,也不愿意相信他没尝试过。不成功,那是他心不静,或者艺术不过关,那样他还会想着进步。倘若尝试也不愿尝试,则说明他已经甘于平庸了。

当然,想成就一件精品不容易!首先需要个人真心喜欢,只有真喜欢才能执着追求,不然天天想着赚钱,怎会出现大师?即便喜欢,如果迫于生活,也无法沉下心去,“为稻粱谋”的日子经不起多次失败的煎熬,也没条件失败!而饿着肚子的晨昏,更没心思和精力打磨艺术品。除了一定的物质条件,还要有天赋、品德、心胸,以及较高的艺术审美和对人生的感悟、思索、生活积淀等综合条件。即便如此,还要有个饱满得恰到好处的创作状态,像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,那是王羲之在特定环境下的内心倾诉——那一刻,他浓浓的创作激情和精神抒发都流泻于笔端,整个人和宣纸、笔墨、时空都融为一体……而黑陶制作,要求或许更高更苛刻,毕竟制作过程复杂,要选泥、淘洗、制坯、雕刻、晾晒、烧制、出窑等,每个环节都大意不得,都个步骤都要全神贯注,即便烧制的火候,也要凭着经验把握。因为在黑陶烧制中,火的外焰、内焰、中焰烧出来的陶品是不一样的,掌握不好就会窑变,黑陶就是在1000度的高温下窑变的结果。何况制陶人一般从选泥、炼泥到设计图形、拉坯、烧制等都是一个人,要求有持续性的创作状态,还要有多年烧制的经验,不然,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!

后来,我又到老黑工作室,当然也是想求证一些东西。五十多岁的老黑也是制陶世家,到他这三代了。老黑的才艺比如墨还全面,他制黑陶、刻瓷、画画都拿得起放得下,多年来黑陶和刻瓷的图案全是自己设计,而笛和箫也吹得有板有眼,即便中医,也懂一些,那天他就当场给我捏了颈椎。他调侃自己:“百事通,万事能,干啥啥不行。”

老黑从几岁就跟着父亲学做黑陶,现在他有三处门面房,北京也有他的合作商。但老黑说:“黑陶之于21世纪越来越小众化,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地域文化符号!”

老黑还说:“我的孩子们都不愿意继承,恐怕到我这一代就完了……”说到这里他满脸忧伤。

“为什么不收几个徒弟?”

“苦,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学的?何况要学好几年,毕竟是手工作坊,从选泥、炼洗到设计造型、拉坯、雕刻、烧制等是几门技艺的综合,如果把程序细化了、量化了,人一多又养不住……”

不过,老黑最后说:“只要我喜欢,用心去做,相信就有人喜欢。”这句话我爱听,包含了他走下去的信念与决心。

那天,老黑还给我看了小小的蛋壳陶碎片,说是五千多年前的东西。他宝贝似的放在一个檀木盒里,炫耀地说:“这三片啊,是我几年前去内蒙古赤峰赵宝沟用一张山水画换来的……”那三片最大的约2厘米长,1厘米宽;最小的还没黄豆粒的面积大,看他珍惜的样子,我反而充满敬意。他这是在敬畏艺术,敬畏远古的制陶人,敬畏中国的陶艺文明史……更重要的是,老黑庄重地说:“我都五十多岁了,以后得出点儿好东西了,不然多年的想法堵得心口疼……”本来,问如墨的话因和他不太熟,还没敢提,听到这里,我认为没必要提了,我相信他今后一定会出好作品的。

我捏着小小的古陶片问:“那时候的人是用什么工具刻出来的,这么细致?”

“骨刀或竹刀。”他答得肯定又果断,胸有成竹的样子,让我信服。

老黑的工作室和两间销售门面房连着,在展览架上,我看见几朵还没烧制的“牡丹花”,花朵栩栩如生,花瓣最薄处也就0.1毫米左右,关键是花边的皱褶都显得那么逼真……

看到我欣赏,老黑说:“黑陶本就彰显地域性,所以我想多加入一些地方文化元素,以前没做过,现在正尝试……”我向他竖了竖大拇指。

老黑是艺名,不知是因自己肤色黑,还是因制作黑陶而取,抑或二者兼而有之,反正我感觉他这艺名很实在,很给力,像出精品的样子。

在老黑的另一间店铺,还有一个一米多高的黑陶瓶,上面是浮雕盘龙,看上去厚重、大气。我问:“这个卖多少钱?”

“多少钱我都不卖,这是我和俺爹合作的,那时我手法还不成熟,都是他老人家一点一点指导着做,如今老爹已经离世,这是我的念想……”老黑的回答暗合我的心理期待,我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尊重。

老黑一定也爱钱,但他懂得取舍,会在钱和艺术之间选择。看着老黑宝贝似的又把三片古黑陶碎片收好,我想,手工艺品更多的时候和时代进步无关,和高科技无关,和一个人不追逐名利只追求艺术有关。新石器时代的人,能用骨刀或竹刀一点一点刻出如此传世之作,要的是进入状态。新石器时代的人还不知“钱”为何物,日常所需多是靠物物交换。也正是这种简单的生活环境让他们更纯粹,更有时间考虑艺术、追求艺术。

老黑的工作室显得杂乱又有章法。我去的时候他正系着围裙拉坯,身边除了泥巴就是沾满泥巴的刻刀和木槌。案板上还有几十个刚做好的小香炉。小香炉古朴典雅,是他刚设计出的新款,说是专门配檀香而制。还未烧制的原泥色小香炉在满是黑陶的房间反而有几分亮眼。我说想要一个。老黑笑道:“要这干啥,放不好就会裂,遇到水就会化,等烧好了送你。”

“烧好的反觉没这亲切。”

“随你,喜欢就拿走,坏了不过一坨泥而已,到时候还能反复捏制其他东西……”的确,这样的小香炉放在水里两天就化成一坨泥了,像被孙悟空打回原形的妖精。

我对泥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。在农村,二十世纪80年代前出生的人,谁没玩过泥巴?那时,泥巴就是孩子们最好的玩具。我们用泥巴捏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、小板凳、小桌子等,然后摆在窗台上,很有成就感。

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是“摔哇喔”,即把泥做成一个碗状或窝窝头状的东西,然后使劲往地上扣,扣到地上的泥巴发出“哇喔”的响声,童年的我们就叫“摔哇喔”,我们经常比赛谁摔得响,摔得多……

或许泥巴玩得太多了,也或许是身体的原因,有段时间邻居小锁竟喜欢吃老墙里边的土瓣。他几乎天天趴在残破不已的老墙边用手抠着吃,有时候把手都抠破了。就有那刻薄的村人撇嘴说:“他家有吃泥巴的传统,随老根。”这话被我妈听到后很生气,妈妈说:“这是在讽刺挖苦人家呢,嘴真毒!三年自然灾害时,小锁的奶奶饿得吃老土,结果吃死了……人要有善念,不能揭人家的伤疤。”妈妈还告诉小锁的父母,一定要看好孩子,别再吃出什么毛病来了。多年以后,妈妈想起这件事,还问已经当上医生的大姐:“为什么小锁那阵子喜欢吃老墙土?”大姐说:“可能是营养跟不上,身上缺微量元素。”可安慰的是,小锁的成长好像并没受影响,他不但个子高,情商也高,后来在农村生活得很幸福。

记忆最深的一种玩具是“孩模”,那是我们较高档的玩具,是一种粗糙的陶制品。“孩模”一般六七厘米长,三四厘米宽,上面刻有关公、张飞、武松、穆桂英等人物像,卖二分钱一个。因为得花钱,孩子们常常只能一人买一个,然后再用胶泥翻印出其他孩子的图案……

老黑说,他也是玩着“孩模”长大的。

我打趣:“你玩出名堂来了。”

老黑又笑。老黑很爱笑。虽然将近六旬的人了,身上还有童真,笑起来天真无邪的。他说:“一开始也是迫于生活,就做一些孩模卖,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做越喜欢……不得不说黑陶成就了我。”黑陶说的是大实话,因为黑陶先让他把三个孩子养大,后来又在县城买了三处门面房,现在开的车也不错……如今,他是中国黑陶艺术委员会的副主席,也是省级美术家协会会员,头衔颇多。

看着老黑熟稳地盘着手里的泥巴,我也想玩玩,就要了一块。

老黑说古人没有拉坯机,都是以贴泥条的方式往上累加制作。我便把一块泥巴贴在一根木棒上敲,想找找古人做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时的感觉,想看看被敲成0.2毫米左右的泥是什么状况。但泥巴还没敲成1毫米就稀烂了,更别说0.2毫米了。老黑告诉我,做那种陶杯的泥比这软、比这细腻、比这有柔韧度。

老黑还告诉我,同样是黄河水淤积出来的泥,不同的地方,质地仍有很大区别,即便同一地方,不是同一时期淤积的,也有差异。黄河水淤积后,都是一层沙土一层泥,有沙土的地方才有这种做黑陶的泥,没沙土的地方根本不用去……

在敲打泥块的过程中,我想,归根结底我们谁都没离开过泥巴。像黑陶,不过是把泥巴改了个样子,加入了制陶人的审美,多了几道工序,然后经过窑变,犹如孙悟空的72变,变来变去,说到底还是孙悟空。所以,即便生活在大城市的人,虽然住的是高楼大厦,走的是宽阔马路,开的是现代车辆,但盖大楼的空心砖也是泥烧制的!没楼房以前更不用说了,土坯屋是把泥巴做成了方形的大坯,砖混机构的房子呢?不管是用青砖还是红砖,无一不是泥巴烧制,只不过改变了造型和颜色……

但一块泥巴被烧成砖也好、黑陶也好,它又不是泥巴了,因为它经过了窑变,发生了化学反应,这种反应是一块泥巴的升华与涅槃。

泥巴涅槃的过程,也是人类的审美和文明的递变、升华过程。例如,做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的土,先是由滚滚黄河水淤积出来,然后被远古的制陶人选中,经过淘洗后和成泥巴,然后经过精心制作和煅烧,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精品……一些教科书上说,新石器时代的人刚知道吃熟食,可我常常疑惑,刚知道吃熟食的人有这样的审美情趣和精神追求吗?能做出这样的精品吗?我固执地认为,应该是文明达到一定程度的呈现。其实,很多时候,我们往往好一厢情愿地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去推测古人,而事实上,出土文物一次又一次否定和颠覆着今人的推测。像1952年在西安半坡村发现的六七千年前的氏族村落遗址,就证明那个时期的人已经学会了饲养和农耕……

不管怎么说,凭现代高科技都难做出的陶器,那时候的人做出来了,这是让我们膜拜的地方。不知古人经过了多少次失败才成功的?也不知烧制了多少次?一次制造了多少个?才能让四千五百多年后的我们看到这一个!

老黑告诉我,一个高22厘米的花瓶,他得一心一意雕刻两天,而且烧制也是一道坎。目前老黑烧窑的成功率是90%多,以前是70%~80%。有一次,他辛辛苦苦制作的陶壶,开窑一看,全变成瘪的了,是温度没掌握好。那两板瘪瘪的陶壶,老黑并没扔掉,就放在工作室的显眼处,不知是为了督促、警醒自己,还是其他。相信古人的烧制率不会比今人高。

我还想,那么薄的东西是怎样盘泥制作的?会不会先做一个木头模型,然后往上盘泥?盘好后再细细敲打,等敲到想要的程度,便用骨刀或竹刀慢慢雕刻,刻完后连同模型一起拿去烧?这样,烧制的过程中模型变成了灰,泥巴通过火的锻造,窑变成了黑陶。等窑洞里的炭火慢慢熄灭、冷却后,古人便把里边的木灰倒掉,剩下的就是我们见到的绝世之作了?

我把这种构想说给老黑,老黑听了哈哈直笑,说:“你的想象力真丰富!当然,你说的也许有道理,但据我了解,蛋壳杯的上下两层是分别做好后再粘上烧的,根本没有木料之说……”

“这可是我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方法,我感觉这种办法比较科学,比较稳妥,起码雕刻、上窑的过程中能减少损失……”

“做艺术品不能怕风险,损失都是正常的……”老黑一本正经地道。

我不怕老黑笑话,在古老的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面前,我们都很幼稚可笑,我们都必须仰视、顶礼。虽然它也是泥巴烧制的,但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陶了,它是人类文明的象征、智慧的象征!犹如涅槃的凤凰,犹如修行后的释迦牟尼。如果说释迦牟尼在修行前是人,修行过程中也是人,一旦修行成功,就是受人顶礼膜拜的佛了。何况,四千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,得经历多少次地震?多少次战争?多少次大水漫漫?多少次盗墓的挖来挖去?但它仍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!它穿越整个人类文明的生命力,是孕育万物而无声的皇天后土的神奇赋予?还是源远流长的博大浑厚的黄河的赋予?当然,它身上还有呕心沥血的艺术家的灵魂的赋予……

和“高柄镂空蛋壳陶杯”形成静动相协之美的,还有日照浮来山定林寺的那棵银杏树。这是一棵四千多年前的老银杏树,同样经历了数不清的地震、战争、大水漫漫,但她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生长了下来。她在定林寺无语地经历着一切,菩萨般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俗人,一代又一代。如今,她依然枝繁叶茂——高已达到26.7米,干粗15.7米,得8个人伸展双臂才能合围。更令人感动的是,她每年春天还照常开花,秋天枝头依旧挂满漂亮的银杏果……

“千锤万凿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。”这是明代政治家、军事家于谦在颂扬石灰石的精神。但一块泥巴,通过远古人的匠心独具,通过炉火的炼造,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美轮美奂。犹如孙悟空的眼睛,如果没有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,如果没有在炉里七七四十九天的炼烧,也就没有他后来的火眼金睛,是坎坷、磨砺成就了他。而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和“高柄蛋壳黑陶杯”也是如此,四千多年的风霜雪雨、电闪雷击、战争地震……岂是我们人类能想象到的经历?

有一次在东山禅寺听证道师太说,隋代有个智者大师讲《妙法莲华经》,光一个“妙”字就讲了90天,后来佛教史上称这次讲解为“九旬谈妙”。一个字,用90天的讲解才觉得通透,谁又能说讲解过程不是修行过程?做艺术品,其实也是一个修行过程——能付出多少、经历多少,方能成就多少。像如墨,他不敢尝试也好,尝试了不成功也好,那是他还没有那种底蕴,承受不了从一捧土、到和成泥、到变成坯、再到雕刻、烧制等过程的挑战,他无法做到全身心投入、忘我地投入,他心里的俗念太多……

有一天,朋友在微信圈发了一只戴枷锁的中年猴子——猴子刚刚完成一场表演,正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,看上去疲惫而安详。我想,生活中的我们其实都是戴枷锁的人,我们的执念和贪欲就是枷锁!如果有一天能自我打开,那就等于明心见性了,那时,一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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